永遠十八歲
作者:沈琪彪
發(fā)布時間:2020-11-12 14:03:36 來源:教師報
漸近中秋,而我又將遠行。我要去看望弟弟,要和弟弟告別。
弟弟住在烏龍山腳下。烏龍山是梁山好漢解珍解寶的永久“棲息”之地。攻打方臘南軍時,解珍兄弟夜晚從小路上烏龍山,解珍被撓鉤搭住發(fā)髻,他割斷發(fā)髻,從百丈高崖墜下身亡。解寶見狀,急退下山,不料山上滾石齊發(fā),解寶被活活砸死在亂山中。
遠看烏龍山脈,連綿起伏,云里霧罩,主峰突兀,忽隱忽現(xiàn)。近處,綠竹青松。
弟弟的身后,是佛教圣地玉泉寺。佛寺的鐘聲,悠悠傳來,在山谷間來回跌宕起伏。
弟弟一直都是少言寡語的,今天仍然是,默默地等待著我的到來。弟弟的墳?zāi)股?,悄然生出些許嫩綠,我沒有除去,枕著綠草,仰望蒼莽,不是更好嗎。
我點燃了錫箔,就有輕煙裊繞,久久徘徊。火焰發(fā)出呼呼聲,如孩子氣喘吁吁的笑聲。
童年的弟弟活潑可愛,能天才般地模仿別人說話的聲音,惟妙惟肖。他緊著嗓子,壓得低聲,嗓音就渾濁:小鬼,你曉得個什么,以前啊地主婆,胖嘟嘟胖嘟嘟的,曉得伐。他弓著腰拄著拐,在地上呱呱地敲,引得大人們哄笑。把自己嫩嫩的臉憋得通紅通紅,眾人便送他綽號“小老頭”。
印象里,這些音容笑貌早早就從他稚嫩的臉上退去了,他變得沉悶無語、孤僻孤獨。
父親是為了躲避才來到這個偏僻小山村的。而所謂的什么工作組,大山外面的人,竟然也不辭“辛勞”,跋山涉水追趕到這里。我和弟弟并不清楚世界究竟發(fā)生了什么,為什么又和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師有什么瓜葛。山村的學校也停課了,教室成了囚禁父親的“監(jiān)獄”?!肮ぷ鹘M”來了之后,父親就沒有回家住過,也沒有出過那個教室的門。我和弟弟總是偷偷跑去看父親,到學校的后山上、柴垛里,透過窗口。窗戶是報紙糊的,有破損的地方,我們就從那里遠遠地看。教室里只有一桌兩個板凳。父親永遠坐在一條板凳上,而工作組的人不斷地輪換著進出。有時深夜,小村寂寂,工作組人的咆哮聲,能夠遠遠地傳出來。我和弟弟凄惶地看著這一切,在屋后的柴垛里,四目無語相對,緊緊抱著對方流淚,有時痛哭??偸切睦镌趩枺核麄?yōu)槭裁匆@樣對待我的父親,為什么?父親走出教室是四十五天之后了。他的臉刀削般瘦了,臉色蠟黃。我和弟弟乍一看見,眼淚竟然洶涌而出。父親病倒了,一躺就是幾個月。
后來我和弟弟上了中學。
上中學的地方離家很遠,要爬過高高的山嶺,走過許多個山谷,趟過許多道山溪。我和弟弟都是和其他同學拼睡的,因為家里出不起鋪蓋。我和弟弟吃飯用的是同一個飯盒,因為實在沒有奢侈的錢再買一個。每當吃飯的時間,我就用勺子在中間畫出一條橫線,然后就快速大口地消滅掉自己的那一份,然后就盯著弟弟,看著他慢條斯理地吃。他故意不看我,卻知道我的嘴唇在咂巴,最后他還是忍不住說,那你就再吃一點兒吧。得令,我又一掃而光。
那年頭,時刻饑餓。餓得慌慌的,我就動了歪腦子,成功了好多次??粗艿莛囸I的臉,我忍不住就告訴了他我的秘密:就是到了下課吃飯的時間,要快速跑步到食堂,偷一個飯盒,躲到角落,將里面的飯大口吞了,然后又快速將空飯盒放回蒸籠,之后再去找自己的飯盒。
弟弟總是吃得慢,太過于慢條斯理了,終于有一天被逮住了。弟弟孤獨地站在臺上,不敢面對全校幾百號的人,他將頭垂得很低很低。我自責,后悔。那一幕,我永遠難以忘卻。
如今,想起那一幕,淚眼總是模糊。
后來,一前一后我和弟弟上了高中。弟弟的老師看著弟弟瘦小的個子,稚嫩的臉,不斷搖頭。告訴我父親:太小了,太嫩了,念個初一還差不多。
一學期結(jié)束,他的老師就興奮地告訴我父親,還真看不出來啊,成績相當不錯,就是性格太內(nèi)向了,幾乎沒聽他說過話。父親仍然笑笑,笑里卻飄過一絲的陰影,有些擔憂。
弟弟始終沉默寡言。他的眼睛從來都是躲避別人的目光,他的頭始終是低垂著。
我工作了,弟弟讀高三。那一年,我突然發(fā)現(xiàn)弟弟猛然長高了,不再瘦弱,長得偉岸,長得挺拔。高考后,弟弟在家不出門。其實,他在默默等待,等待自己的命運。有同學收到通知書了,過些日子,又有同學收到通知書了。弟弟始終沉默著。那一夜,我中班下班回家,發(fā)現(xiàn)弟弟的手表放在桌上,沒見他人,就感覺有些不妙。因為弟弟從來不取下手表的,包括洗臉的時候。他整天看著表,呆呆的,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。
全家人在黑夜里四處尋找,一聲聲呼喚著弟弟的名字。始終沒有聽見答應(yīng),直到天明。其實,他早已經(jīng)躺在寒冷的江水里,無聲,安靜。
我,是個懦夫,始終不敢見弟弟最后一面,不敢面對弟弟。
幾天后,弟弟的通知書終于到了。父親拿著那張通知書痛哭,天搖地動。男兒有淚不輕彈,只是未到傷心處。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見父親的痛哭和悲傷。
那一年,弟弟十八歲。
那一年,弟弟就居住到了烏龍山腳下。
那里長滿青松綠竹。
我站在弟弟的墳前,弟弟仍然默默無語??晌抑溃裁炊济靼?。
多少年了,我故意回避這些記憶,可夢里每每見到他。他仍然年輕,仍然青春挺拔。
我在想:弟弟,你想安靜,這后面就有佛門禁地,可以踏踏實實潛心修佛;若想意氣風發(fā),還可以找水滸豪杰解珍解寶,指點江山。
歲月在我的臉上,已經(jīng)刻下了條條傷痕。但我知道,歲月卻永遠抹不去弟弟的青春。
他,永遠十八歲。



